当前位置:首页 > “加速”人生
 
【吴钢】退向高处——近距离解读谢家麟先生
2012-02-14  |  文章来源:吴钢
 

  我是因为喜欢光,才成为谢家麟院士的追随者的。二十多年前,由谢先生提议的北京自由电子激光项目刚刚开题,而这个项目恰恰指向激光科学的最新领域,我非常幸运地加入了课题组的研究。在与谢先生的交往中,我发现谢先生身上有这样几个特点。

  第一,谢先生的思维模式好像与众不同,这种思维不是只见树木,也不是只见森林,而是树木与森林并举。以自由电子激光为例,当时国际国内共有十几家实验室开展探索性研究,亦有三分之一没能实现受激出光。从事后来看,谢先生选择的技术路线刚好是最简单、最实用的一种,无疑地,这一选择在当时技术条件下最大限度地降低了科研风险。另外,谢先生也说:“魔鬼出没于细节。”在激光实验中,我们一度困扰于电流不稳定的现象,谢先生经过分析帮助我们找出原因,并且提出格言:“不能让电子看见陶瓷。”当我们屏蔽了管线内所有的绝缘体之后,终于获得稳定的电子束。后来,不断有同行向我提出类似的问题,我就说:“不能让电子看见陶瓷。”谢氏格言依旧生效。

  第二,谢先生看问题的视角好像与众不同。一位工程技术人员,在研制任何一台机器之前,总要问:有什么用?而谢先生提出的疑问往往是:妙在何处?我们都喜欢听谢先生做报告,因为谢先生从不迷恋于贯穿着术语的推演,而是用最简明的语言来描绘论题中的“妙味”究竟在哪里。孔子曰:“君子不器。”我想,以不器作器本身就应了得鱼忘筌之妙。

  第三,谢先生是个淡泊名利的人。在名誉上,谢先生大概遇到两次意想不到的惊喜。这次获得“最高科技奖”,谢先生回应采访者说:“这是事前没有想到的。”事实上,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。我曾悄悄地问谢先生当年是怎样评上科学院院士的,谢先生答:“我至今不知道谁是我的推荐人。”与此相伴的是一幅困惑的神情。

  第四,谢先生是个饶有人文趣味的人。谢先生好写古体诗,时有即兴之作,其风格厚实而遒劲。我想,对人文趣味的追求肯定增强了谢先生本人的亲和力,才使谢先生有如此宽广的人脉,《诗》云:“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。”即此谓也。另一方面,谢先生之所以能在逆境中保持乐观、积极的姿态,不怨天,不尤人,也许是因为心中自有真天地。性格决定命运,应该说谢先生决定学成归国是历史的必然,因为他深爱自己的母语,并且能借助母语向更高境界的延伸而获得强大的抓地力。

  总起来看,谢先生身上的这些特点应该是一体多面的。因为谢先生保有一颗童心,才会专注于技术层面的创意。因为谢先生深谙个中三昧,所以能睁开巨人之眼俯瞰学科的前沿,而且还愿意亲力亲为,从细微之处入手,去捕捉心智的灵动。

  谢先生喜欢跟年轻人闲聊,经常给我们讲故事,一些故事包含有善意的劝导,听起来如沐春风。谢先生说过一出在美留学历险记。有一次因为赶论文的缘故,谢先生急于获得实验结果,于是在无人协助的情形下,独自启动氢炉焊接器件。在开炉之时,因为没能等到气温降到安全标准之下,氢氧混合气就在头顶发生爆炸反应,顿时烤焦一片头发。打这以后,谢先生发觉自己的头脑越来越亮了,对“谢先生”之称也心安了。

  除了自己的故事,谢先生也讲别人的故事。谢先生说斯坦福与伯克利是一对竞争伙伴,有一次双方比赛足球,造成校园内万人空巷。当谢先生路过实验室时,发现里边还亮着灯,谢先生好奇地推开门,看见老同学梅迪博士正在一个人忙碌。这位梅迪博士后来成为自由电子激光理论和实验的奠基者,我们做计算时经常用到梅迪定理。谢先生还说吴健雄在求学时非常珍惜学校的实验条件,经常在实验室度假。如果有一个即时生成的想法急待实验的验证,如果实验室的房门刚好无法打开,她就会爬上高高的窗口翻窗而入。就像一个另类的孩童,一旦占领了寂静无人的游乐场,很快就会成为那个世界的主人。

  回味这些故事,我们明白了一个人呆在实验室是有危险的,但是,一个从事实验科学的人,应当以实验室为家,一个真正爱智慧的人,就不应该害怕孤独。

  手捏青苗种福田,

  低头便见水中天,

  六根清净方成稻,

  退步原来是向前。

  这是一首流传于唐代的禅偈,散发着土腥、水气和稻香。作者以插秧时的当下体验作喻,告戒世人只有退到无路可退的地步,才能告成播种之功。无疑地,低头看天,退步向前,在无限的退让中实现最高的进取,其中有未开化文化尚未参透的禅机。

  研究所副所长,这是谢先生做过的最大的官。就在事业渐近颠峰的时候,谢先生突然自动退到课题负责人的位置,这个位置对应于归国时期的起点。为了事业,他奉献了他的所有,他以为已经完成使命,他开始了他的后退,他知道后退能为登高提供肩膀,他不知道后退同样是使命,一种比登高更高的使命。我看见的谢先生是单调退行的,我亲眼看着谢先生渐渐习惯用拐杖走路,然后变成资深院士,然后回顾走过的路,然后奇迹般地迈过一道道坎,直到有一天颤颤巍巍地站立在最高处——谢先生为人们演绎出一段人生传奇,或者说,命运给谢先生安排了一个传奇人生。决定回国、成为院士、获最高奖,是谢先生人生曲线的三大拐点。虽然只有第一步取决于个人意志,但是这三大步的实践却是连贯的、严密的,事实上,它们共有一个隐秘的缘由,那就是谢先生对传统文化价值的坚守,现今,这种坚守得到积极的回应。我们看见谢先生无论走到哪里都保持退的惯性,昧于禅者以为那是谦虚,谙于禅者认出那是本识——“我只有中人之才,有幸为国家贡献一点微薄之力,实在没有更多可夸耀的。”这样的话古朴而庄重,相对一个人欲沸腾的时代,偏偏有极强的穿透力。一个人在学问和技艺之外坚定地执行退让政策,反而会增强竞争力,一个一心向后的人,反而变成无法阻挡的——谁能说这不是禅文化最精妙的写照?谁能说这个社会不吝惜以往的珍宝?

  “问渠哪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。”谢先生浸润于传统文化,并且用全部的生活实践来验证信念,拒绝随波逐流,可见谢先生是无畏的行者,是深得禅味的实验科学家。

  依照禅的逻辑,向后看紧贴着向前看,那么谢先生就与新生儿无别,人们欢庆新生决不是为了赞美过去,这个最高奖原来是起步奖,而且是诞生于新世纪的起步奖,寄托着多少憧憬。说它是起步奖还因为中国人、科学家,这两者的结合在数千年历史长河中还处在开端,而早期的留学生也不乏根深叶茂者。当这样一位老人哆哆嗦嗦地捧起证书时,夙愿现前,外来的、古希腊的智与内在的、传统的德如此美妙的结合,让每一个见证人都萌生中奖的欢愉,谁能拒绝这样一个未来呢?

  荣誉对于耄耋之人的意义更在于分享,光阴对于求知者的索求无外乎传承。谢先生一路筚路蓝缕、独行踽踽,而那些追随前辈的日子给我带来的回忆却温暖如初,我想,那是因为谢先生心中有光。

  祝愿谢先生长寿安康。

 
©2012 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 版权所有
本页面由高能所所办公室制作维护
地址:石景山区玉泉路19号乙 Email:ihep@ihep.ac.c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