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海拔4410米的青藏高原最大古冰体遗迹海子山上,有一个巨大“圆盘”,它的任务是为科学家们接住从外太空撒向地面的宇宙线,借此破解宇宙的密码。这个“圆盘”就是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——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(LHAASO,拉索)。
2023年5月10日,拉索通过国家验收。它正对当今最重要的科学前沿课题——高能宇宙线起源问题发起冲击,使我国在高能伽马射线天文领域的研究达到国际领先水平。
拉索航拍图,摄于2022年。中科院高能所供图
宇宙无限,信使有痕
4411米的稻城亚丁机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民用机场,从这里一路向南,是驴友们心心念念的稻城亚丁景区,向北10公里,则是有着“稻城古冰帽”“天然石雕公园”之称的海子山。
十多年前,科学家为拉索选址时,这里曾是一片荒凉的无人区。“狼在山顶上蹲着,夜晚四下里可以听到狼的叫声。”回忆起选址过程,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员、拉索项目首席科学家曹臻记忆犹新。
这样一个杳无人烟、乱石嶙嶙的荒原,正是探测宇宙线的最佳场所。
宇宙中,无数神秘的高能粒子正以接近光的速度飞驰,它们就是宇宙线。宇宙线中大部分是带电粒子,如质子、铁核等,还包括少量的电子和光子,它们时刻造访地球。宇宙线于1912年被奥地利物理学家维克托·赫斯发现,他因此获得了1936年诺贝尔物理学奖。早期宇宙线的发现,促成了粒子物理学的成型和高能人工加速器的出现。
“宇宙线的特点是能量非常高。目前能量最高的粒子是欧洲大型强子对撞机(LHC)加速器加速出来的,这个加速器曾经证实了‘上帝粒子’的存在,而宇宙线的能量要比它高出几千万倍。”曹臻说。
但宇宙线的起源是一个世纪未解之谜,曾被美国国家研究委员会列为21世纪11个最前沿的天文和物理问题之一。由于绝大多数宇宙线为带电粒子,在传播过程中会在星际磁场中发生偏转,到达地球时失去了原初的方向信息,无法反推宇宙线起源的方向。所以至今,人类仍未找到高能宇宙线起源。
宇宙中哪些天体是宇宙线的起源?为什么能加速如此高能量的粒子?它们是怎么加速的?要回答这些问题,需要探测超高能宇宙线。
宇宙线粒子进入大气层后,会与大气中的原子核相互作用产生次级粒子,它们继续和原子核相互作用,一变十、十变百,重复几十次,最终次级粒子数最高可达百亿,在空气中像一场粒子“阵雨”,在亿分之一秒散布在数平方公里的面积上,这个过程叫做空气簇射。曹臻说,宇宙线携带着宇宙起源、天体演化、太阳活动及地球空间环境等重要科学信息,是传递宇宙“大事件”的信使。科学家建造地基探测器,可以通过分析探测次级粒子,也就是这些宇宙线在大气中或到达地面后留下的痕迹,反推它们的性质和起源。
中国的宇宙线实验研究经历三个阶段。1954年,中国第一个高山宇宙线实验室在云南东川海拔3180米的高山上建成。第二个阶段是1989年至2000年,中日合作的ASγ实验、中意合作的ARGO-YBJ实验相继在海拔4300米的西藏羊八井启动。
“几代研究者长期奋战在高海拔的雪域高原,条件极其艰苦,这使中国宇宙线研究保持在第一梯队的水平,但我们仍需要‘临门一脚’,在国家再一次大力支持下,做到国际领先。”2009年,北京香山科学会议上,曹臻提出了在高海拔地区建设大型复合探测阵列“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”的完整构想,是第三代高山宇宙线观测站。
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员、拉索项目首席科学家曹臻展示拉索沙盘。中科院高能所供图
“如果在空间站上观测宇宙线,天基探测器非常小,而超高能量宇宙线数量稀少,好比用一个盆来接宇宙线,接了半天也接不到。”中科院高能所研究员、拉索项目副经理兼总工艺师何会海解释说,高山实验能够充分利用大气作为探测介质,在地面进行观测,探测器规模可远大于大气层外的天基探测器,采用大规模探测器是唯一观测手段。
宇宙线观测站对天空纯净度有很高的要求,高海拔地区空气稀薄,有利于宇宙线穿越大气层到达地面。在云南、青海、西藏等地进行了近5年的选址后,2012年,曹臻团队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四川稻城县海子山。
高海拔的挑战
即便在地大物博的中国,找到这样适合的地方也并不容易。
“我们的总体要求多达几页纸。”何会海说,除了超过4000米的高海拔,还需要这里有足够平整的一块土地,也就是场地的落差。当时团队的要求是落差不超过±50米,海子山这片场地的落差大概在30米。
要建设国际领先水平的大型装置,场地方圆50公里内要有机场,附近要有公路交通,当地医疗条件要达到有高压氧舱的水平;观测站要产生海量科学数据,当地需有方便的供电条件……海子山邻近227国道,离稻城机场只有10公里,四川当地给予配套支持,满足了科学家们的需求。
由于观测站的重要组成部分水切伦科夫探测器阵列是三个“大水池”,充足的水源也必不可少。“我们有句话,山有多高,水有多高。”何会海说,海子山3000多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有1000多个湖泊,为“水池”的大量用水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。
2015年12月,拉索获得国家发改委批复立项,主体工程于2017年动工。在海子山将拉索构想变为现实,还要面临一系列挑战。
何会海说,场地上遍布的巨石,每个都有一间小房子那么大,除了要把巨石阵移走、修路、通电,科研人员还要将高原上的草甸植被暂时移走。“4000米高原上的植被非常宝贵的,一旦破坏,100年都长不回来。建立观测站之前,我们将植被暂时移走加以保护,建设完成后再使它们原地、原样回归。”
稻城县的空气稀薄而寒冷,施工期只有5-10月短短的半年时间,工作人员还要面对恶劣的气候和缺氧的环境。对于高原环境的变幻莫测,脸被晒得黝黑的何会海深有体会。“太阳出来时,会把脸晒到脱皮,只要一块云把太阳遮住,气温唰地一下就降下来了。”
电磁粒子探测器团队在现场进行探测器定位工作。中科院高能所供图
建设拉索的过程中,工人淘汰率曾高达50%。拉索运行部主任吴超勇说,海子山是高海拔的无人区,除了高寒缺氧,这里信号弱、沟通难。“很多建筑单位的人上来,刚下车就觉得海拔太高、身体受不了,待了一个晚上就要走。年轻的工人一听这里没有网络,也不再停留。”
留下来的工人,和科研人员一样充满情怀。让中科院高能所高级工程师、拉索建安分总体主任冯少辉感动的是,缪子探测器阵列刚开工建设时,一位白净的东北小伙告诉他,自己每天都要和身体的不适做对抗,他对这个“神秘”的研究宇宙线的大工程颇为好奇,得知自己是在为国家科研项目做建设,咬牙坚持了下来。每年10月中旬,稻城县气温就骤降至0℃,所以工人们要用6个月的时间完成一年的工程量。半年后,利落的小伙子看起来老了几岁,胡子拉碴、灰头土脸,完全看不出是同一个人。“在项目最紧迫、吃劲儿时,工人自发地先不要工资,让项目部把仅有的钱拿去供材料。”
2020年3月,新冠疫情让各地生产建设按下了暂停键。“当时全国范围内鲜少有人员流动,但为了保证项目顺利进行,我们2月就和四川省、稻城县各级部门沟通,全国各地汇聚起来的工人来到这里,实现了3月5日按时开工。”冯少辉说。
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,科研人员硬是扛过了头疼、失眠等高原反应,没有一人掉队,实现了“零淘汰率”。室外组装过程中,科研人员头顶强烈的紫外线,赶工期时,他们直面寒冷雨雪,高原纯净美丽的星空也曾映照他们忙碌的身影。
“通过拉索形成的海子山精神就是要挑战极限,我们要做‘做不出来’的事情,遇到困难就去克服。”曹臻言语中透着自豪。
攻克“三大阵列”技术难关
从高空俯瞰,拉索的“圆盘”由三大阵列组成,分别是5216个电磁粒子探测器和1188个缪子探测器构成的1平方公里地面簇射粒子探测器阵列、78000平方米的水切伦科夫探测器阵列、18台广角切伦科夫望远镜。这些探测器用于迎接来自外太空的“粒子雨”。
偌大的“圆盘”上,整齐排列着1188个小土包,每个土包里都埋着一个精密的探测器。1188个探测器拼出了宇宙线百年探测史上最大的缪子探测器阵列,覆盖4万平方米的灵敏探测面积,处于世界上“断层”第一的位置。“第二大的探测器是上世纪80年代在美国的CASA-MIA实验,它的探测器面积只有2700平方米,是我们的1/20左右。”中科院高能所正高级工程师、拉索缪子探测器阵列分总体主任肖刚说。
缪子探测器面积大,具有强大的宇宙线背景排除能力,可以把十万个宇宙线背景排除到剩余一个背景,使科研人员可以精准辨认出伽马光子。相应地,缪子探测器工程量在世界同类型实验中也是绝无仅有的。
1188个小土包的空隙里,密布着5216个绿色或者白色的点,这些“点”名叫电磁粒子探测器,它们可以测量次级粒子数密度和到达时间。中科院高能所研究员、拉索电磁粒子探测器阵列分总体主任盛祥东说,电磁粒子探测器复杂的内部结构和庞大的探测器数量,让设计、组装、调试等多个环节充满挑战。“从预言到调试,我们前前后后用了13年。”
“圆盘”中央,是呈“品”字形排列的三个水池,它们就是水切伦科夫探测器阵列,总面积相当于2.5个水立方。次级粒子进入水体中会产生一种非常微弱的切伦科夫光,探测器探测到切伦科夫光后,可以得出原初宇宙线的方向和能量信息。
2020年12月11日,水切伦科夫探测器阵列三号水池注水后,工作人员下放隔光帘。中科院高能所供图
巨大的水池中装有35万吨净水、超纯水,中科院高能所高级工程师、拉索通用系统负责人王博东说,它们是拉索重要的探测介质,水质的好坏直接影响探测器的性能。如此大体量的水体质量保持,在国际上没有经验可循。由于项目使用的原水为高原地表水,受季节变化影响大,导致影响吸光度的净水水质参数总有机碳不能稳定达到标准。“我们的工艺供配水系统团队与水处理厂家、高校不断沟通、交流、实验,用了半年多时间,研制出一种合适配比的椰壳活性炭,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。”
为了探测到切伦科夫光,科学家要在水池底部安装很多晶莹剔透的“玻璃泡”,它们就是光电倍增管,可以将微弱的光信号转化成电信号并放大,科研人员对其光强和到达时间进行测量分析,从而研究宇宙线信息。此前,世界上只有日本滨松公司可以生产20英寸光电倍增管,高能所科研人员成功研制了国产的“玻璃泡”,打破了国际垄断,将时间响应提高了3倍。
20英寸光电倍增管。中科院高能所供图
因为要放置在4.5米深的水中,光电倍增管还必须进行防水封装。水池内阴冷幽暗,平均温度为零下3℃,科研人员需要忍受难以形容的寒冷长时间进行安装调试。
水切伦科夫探测器阵列三号水池内安装完成的光电倍增管。中科院高能所供图
广角切伦科夫望远镜阵列犹如拉索的一只只“眼睛”,由18个斜冲向天空的“大蓝箱子”组成,紧盯着宇宙线在大气中闪出的微弱光亮,探测宇宙线中氢、氦、铁等元素的比例。
“大蓝箱子”内部装着很多精密的设备,其中最核心的设备是硅光电倍增管相机。最初研制人员想使用普通的光电倍增管,但其在较强的光线下使用会降低寿命甚至烧坏,使望远镜无法在白天和有月光的晚上开机。为了确保有足够长的探测时间,科研人员攻克了重重技术难关,使用硅光电倍增管替换了普通的光电倍增管。
广角切伦科夫望远镜阵列。中科院高能所供图
开启“超高能伽马天文学”时代
“我们要建设一个巨大的实验装置,其中每一个部分都包含着严苛的技术要求。要突破严峻的技术挑战,不是靠几个聪明人就能完成的。”中科院高能所副所长董宇辉说,拉索项目团队聚集了拥有不同知识背景的科研人员,大家精诚团结,敢于爬最高的山、攻克世界上最难的问题,通过自主创新和国际合作,完成了多项关键核心技术攻关。
他们首次在大视场成像切伦科夫望远镜中大规模使用新型硅光电管,改变了这类望远镜不能在月夜工作的传统观测模式,实现了有效观测时间的成倍增长;发展了基于“小白兔”技术、适应4000米以上高海拔野外工况的大面积、多节点、高精度时钟同步技术,远距离同步精度提升到0.2纳秒,达到国际领先水平;采用特殊的数据筛选技术,对海量数据进行无损压缩,实现从海子山到高能所的实时数据传输……
2021年,拉索全部完成建设,成为目前世界上最灵敏的超高能伽马射线探测装置、世界上灵敏度最高的甚高能伽马射线源巡天普查望远镜,以及能量覆盖范围最宽的超高能宇宙线复合式立体测量系统。
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观景台。中科院高能所供图
受稻城气候条件限制,拉索每年施工期只有6个月,所以采取了“边建设边运行”模式。拉索的1/4规模探测装置于2019年4月投入试运行,全规模探测装置于2021年7月投入试运行。早在试运行期间,拉索已经取得多项突破性的重大科学成果。
据曹臻介绍,探索宇宙线要瞄准一些活动非常剧烈的天体,看其是否有能力产生极高能量的粒子。2020年,拉索在银河系内发现了大量超高能宇宙加速器候选天体,并记录到最高1.4PeV(1PeV为1000万亿电子伏,也叫“拍电子伏”)的伽马光子,这是人类观测到的最高能量光子,改变了人类对银河系粒子加速的传统认知,开启了“超高能伽马天文学”时代。
1PeV是什么概念?它相当于医学诊断用的X射线能量(大约1万电子伏特)的1000亿倍。
我们人眼所能看见的可见光,其光子能量为几个电子伏特(eV)。太阳通过内部氢核聚变所产生的伽马射线,能量达到了百万电子伏特(MeV)。早在1989年,美国亚利桑那州惠普尔天文台的实验组成功发现了首个具有0.1 TeV以上(1TeV=1万亿电子伏特)伽马辐射的天体,标志着“甚高能”伽马射线天文学时代的开启。在随后的30年里,已经发现超过200个“甚高能”伽马射线源。
直到2019年,人类才探测到首个具有“超高能”(0.1PeV以上)伽马射线辐射的天体,当时,中日合作团通过西藏羊八井ASg实验,发现了能量高达0.45PeV的伽马射线。2020年,基于1/2规模的拉索不到1年的观测数据,就将“超高能”伽马射线源数量提升到了12个。“国外的实验装置很难看到这些源,因为它们的‘眼睛’不够亮,不够灵敏。”曹臻说。
基于拉索的研究成果表明,年轻的大质量星团、超新星遗迹、脉冲星风云等是银河系超高能宇宙线起源的最佳候选天体,有助于破解宇宙线起源这一“世纪之谜”。这一成果发表在《Nature》(《自然》)上。
拉索还精确测定了标准烛光蟹状星云的超高能段亮度,这也意味着,将来要为其他天体做“超高能波段”的观测时,仍然需要先对标“标准烛光”——蟹状星云。同时,拉索发现了1千万亿电子伏伽马辐射,挑战理论极限。
“成果持续产出后,产生了明显的‘拉索效应’。”曹臻说,目前在国际的天体物理会议上,几乎每会必谈拉索,每会必谈拍电子伏宇宙加速器(PeVatron)。“拉索的发现已经把门打开了,我们的竞争对手——国际合作的切伦科夫望远镜阵列(CTA)下一步该怎么做也成了很重要的话题。”
在探索浩瀚宇宙的道路上,拉索将源源不断地带来新的发现。
引自新京报2023.5.10版 原地址:https://m.bjnews.com.cn/detail/168371465314279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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